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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何以介入纳卡地区冲突?

自9月27日阿塞拜疆与亚美尼亚两国就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地区发生冲突以来,双方伤亡数字不断攀升。据卡拉巴赫地区的国际组织专员Artak Beglaryan称本次冲突已经造成了该地区约50%的人口(约7万-7.5万人)流离失所,其中90%是妇女儿童,这一人数在逐日上升。联合国等国际组织与世界多国均呼吁双方保持冷静。

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欧安组织)明斯克小组自冲突爆发以来连续于9月27日、9月29日、10月2日、10月5日、10月10日与10月13日发表声明呼吁双方立即停火、防止冲突继续升级。10月1日,俄罗斯总统普京、法国总统马克龙与美国总统特朗普发表联合声明,谴责纳卡地区的暴力冲突,呼吁双方立即停火,在欧安组织明斯克小组的监督下进行和平谈判。10月10日亚阿两国外长在莫斯科举行会谈,在近10个小时的谈判后,两国均同意人道主义停火。然而停火正式开始仅仅4分钟后两国再次爆发冲突。两国互相指责对方违反了停火协议,军民伤亡人数继续攀升,停战仿佛遥遥无期。欧洲地区国家,无论是欧盟成员国还是俄罗斯,都密切关注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两国在纳卡地区的冲突。那么欧洲国家为什么能够介入外高加索地区的冲突局势之中?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两国又为何愿意让欧洲国家担任调停角色呢?

一、双管齐下——欧洲国家介入的“合法性”与两种方式

欧洲当然不是铁板一块,但本文仅将欧洲国家粗略地分为俄罗斯和欧盟国家。欧洲国家对外高加索地区的介入途径可以分为两种:一是欧洲国家自身单独做为行为体,介入两国间冲突。譬如俄罗斯。二是在欧洲的区域性政府间组织的框架下缓解冲突。欧盟国家(如法国)通过欧安组织明斯克小组介入纳卡冲突。欧洲国家之所以能够以这两种方式介入的原因则来源于它们对外高加索地区的历史“管辖”与现实组织架构。

历史上来看,两地区与俄国的接触可追溯至17世纪,该地区的上层阶级希望将沙俄的力量引入,借以为自身谋得利益。自沙俄从19世纪初期陆续获得对东亚美尼亚和北阿塞拜疆的直接控制至1991年两国相继独立,除在1917年至1921年间,沙俄和苏联均控制并管理着当地。而纳卡地区归属权问题则早在1905年俄国革命时期就埋下了种子,两族间曾发生了剧烈冲突。1921年莫斯科中央政权先是将纳卡地区划给了亚美尼亚,又在1923年将其并归阿塞拜疆。作为苏联加盟国时期,亚美尼亚多次呼吁苏中央改变这一决策,一些亚美尼亚人甚至采取极端方式,诉诸恐怖袭击。两国长久冲突的导火索是1988年纳卡地区苏维埃决定加入亚美尼亚。而后多年两国在此地区不断擦枪走火,1988年、1994年、2016年均爆发过较大程度的冲突。苏联时期曾采取过实行地区“紧急状态”,派遣军队等强硬手段,但收效甚微。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多次努力调解双方矛盾,包括促成了1994年于比什凯克签订的停火协议。此次冲突以来俄罗斯仍积极与两国互动,10月2日、10月5日普京两次与亚美尼亚总理通电话,而10月10日两国初步达成停火同意也是在俄罗斯的促成下完成的。

西欧各国也曾深入介入外高加索地区。阿塞拜疆地区早在1846年就建成了世界上第一口商业油井,19世纪后半叶阿塞拜疆建立了多家精炼厂,一度提供了欧洲90%的石油。丰富的石油资源让西欧尤其是英法两国对外高加索地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尼古拉二世在位期间,英法两国就曾积极投资过该地区的石油工业。而在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后,外高加索地区出现了动荡,英法势力更是加紧介入,直接派遣过军队进行干涉。至1991年亚阿两国独立后,欧盟、北约等西方组织都开始积极拉拢两国,既有进入前苏联地区、挤压俄罗斯战略空间的意图,也有对阿塞拜疆较为丰富的油气资源的浓厚兴趣。同时阿塞拜疆和土耳其均为突厥民族建立的国家,土耳其已经先行加入北约,西方国家和组织也希望借此深入影响新独立的阿塞拜疆。
现已有多个欧洲区域性政府间组织吸收了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作为其成员国,譬如欧安组织和欧洲委员会。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两国也被多个欧洲国家和组织视为欧洲国家,欧盟在其官网上将外高加索三国均列为欧洲国家。欧洲人在欧洲组织框架下管理欧洲事务是欧洲介入的第二个法理性宣称。

以欧安组织为例,这是一个将其成员国与亚洲、北美洲联系到一起的安全合作机构,致力于为欧洲各国在政治-军事、经济-环境以及人类发展、人道主义领域出现的不合、纠纷和冲突提供对话的平台和解决的途径。1992年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均加入了欧安组织前身欧洲安全与合作会议。1994年欧安组织布达佩斯峰会期间成立了明斯克小组,致力于调停纳卡地区冲突。主席国有法国、俄罗斯和美国,小组成员国有白俄罗斯、德国、意大利、瑞典、芬兰、土耳其和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

自明斯克小组成立以来,包括北约、欧盟在内的多个组织均明确表示不直接参与亚阿两国就纳卡地区冲突的对话谈判,并支持两国在欧安组织的框架下解决现有的纳卡地区冲突。明斯克小组多次派遣调查小组赴冲突地区调查,并积极撮合两国的和平解决纠纷,基本上每年都会促成两国高层间就纳卡问题进行对话。2017年在明斯克小组的推动下,两国总统于日内瓦会面进行相关会谈。今年4月21日又促成了两国外长的线上对话。但欧安组织的宣言、宪章、行动纲领和决议都不具有强制性与约束力。1999年的欧安组织伊斯坦布尔峰会起草的《欧洲安全宪章》(Charter for European Security),也再次重申了欧安组织的职能:为促成和平解决冲突创造有利条件。虽然欧安组织大多情况下只是提供多边对话合作的平台,但这为欧洲国家在这欧安组织框架下调停两个成员国间的冲突提供了一定的法理支持,使得欧盟国家和俄罗斯有资格开展协调工作。

二、大高加索山脉以南的“欧洲”国家

传统的亚欧大陆的分界线是乌拉尔山脉—乌拉尔河—里海—大高加索山脉—黑海—土耳其海峡一线,而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两国的大部分国土均处于大高加索山脉以南,即地理意义上的西亚地区。但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两国在独立后都积极地向西看,两国在历史沿袭、宗教、语言文字、体育等方面与欧洲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两国也在认同上倾向于认为自己是欧洲国家。以这种观点来看,亚阿两个欧洲国家“内部”的事务由欧洲的国家与相关组织进行调解,仿佛就听上去有理有据了。

在文体方面,两国与欧洲的联系体现在语言文字、宗教联系和体育赛事互动等方面。文字与宗教方面,亚美尼亚与欧洲的历史互动存在已久。亚美尼亚的文字创立于公元五世纪初期,有一种看法认为亚美尼亚字母受希腊字母的影响。亚美尼亚与欧洲的宗教联系也可追溯至基督教的兴起时期。亚美尼亚地区于公元301年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基督教国家,比罗马帝国的《米兰赦令》早了近12年。尽管亚美尼亚历史上多次被非基督教政权统治,例如萨珊波斯、塞尔柱突厥,但基督教仍然为该地区最主要的宗教。亚美尼亚也与罗马教廷与欧洲各国有着不同程度的互动。亚美尼亚曾称会对第三次东征的十字军提供帮助;14世纪埃及马穆鲁克进攻时,亚美尼亚也曾向教皇与欧陆各国求援;沙俄时期的宗教互动亦未停止。如今亚美尼亚的国教依然是亚美尼亚使徒教会,亚美尼亚人也自视为诺亚的后裔,诺亚方舟的登陆地阿勒山(Mount Ararat,另翻译阿拉拉山)也是亚民族的圣山。阿塞拜疆处于东西方文化交流的十字路口,其伊斯兰信仰和巴库市的欧洲豪斯曼式的街道景观便是一个缩影。基督教虽然历史上曾在阿塞拜疆占据过主导地位,但如今阿大部分人口是穆斯林。独立后的阿塞拜疆则多通过参与欧洲文体赛事表达自身的欧洲认同。

两国融入欧洲的努力在体育方面也可见一斑,在一些以欧洲为地域的体育竞赛中经常可以见到两国的身影。亚美尼亚足球协会成立于1992年,于同年加入了欧洲足球协会联盟。阿塞拜疆的足协亦成立于1992年,并于两年后加入了欧足联。每四年举办的欧洲足球锦标赛中不乏两国的身影。两国也同为欧洲奥林匹克委员会的成员。阿塞拜疆于2015年举办了第一届欧洲国家参与的欧洲运动会。此外,阿塞拜疆还于2012年成功举办了欧洲歌唱大赛,巴库也是延期的2020年欧足联欧洲杯比赛的主办城市之一。文化交流方面,两国均参与了促进欧洲国家间师生交流互换的伊拉斯谟+计划(Erasmus+),2014年-2020年间约2500名亚美尼亚师生参与了该项目;阿塞拜疆方则有约1600人参与。这都是两国在文体方面积极融入欧洲的具体表现。

在外交层面,两国的外交战略也流露出亲欧倾向。亚美尼亚的外交战略(见于亚美尼亚驻华使馆官网)清晰地展现了其欧洲认同:一项是着力加强与俄罗斯间的传统友谊与战略盟友关系。另一项战略重点是融入“欧洲家庭”(integration with the European family)。亚美尼亚没有对加入欧盟表现出较强的兴趣,但其与俄罗斯的频繁互动亦是其亲欧、入欧的重要体现。而亚阿两国自1994年起就与北约等欧洲国家参与较多的组织保持着良好互动。2009年阿塞拜疆还加入了欧盟主导的“东部伙伴关系”计划(Eastern Partnership Program),外界普遍认为这是阿积极融入欧盟的重要举措。但随后双方进程不畅,达成的共识不多,更多的只是诸如签证和再入境方面的协议。这并不妨碍其欧洲认同。

总而言之,两国颇有“入欧”的态势。尽管近年来两国与欧盟的互动有所减少(亚美尼亚与俄罗斯的互动没有减弱),对于欧盟着力推动的“欧洲一体化”进程有所保留,但两国的欧洲文化认同却不受太大影响。身为“欧洲”国家,具有“欧洲认同”,邀请欧洲的区域组织或者像俄罗斯这样的欧洲国家介入、调解,对两国来说也就见怪不怪了。

三、地缘与现实考量

无论欧洲与亚美尼亚、阿塞拜疆两国是否将亚阿两国视为欧洲国家,欧洲国家与两国间的经贸联系、政治与战略考量都会使欧洲国家与两国在纳卡地区冲突中寻求对方的帮助。

欧洲与亚阿两国的经贸往来虽然总量不大,但面向欧洲的进出口贸易在两国均占有较大比重,两国对欧洲市场的依赖性较大。亚美尼亚对俄罗斯的经济依赖性较大,阿塞拜疆的油气资源则是欧盟能源的一项重要来源。据世界银行的统计数据,2014-2018年间阿塞拜疆的最大出口贸易伙伴是意大利,出口占比30.22%;其最大的进口贸易伙伴是俄罗斯,进口占比16.44%。欧盟是阿塞拜疆的最大贸易伙伴,2018年贸易占比为41.7%。亚美尼亚的进出口贸易也与之相似,2014-2018年间,亚美尼亚的最大进出口伙伴国均为俄罗斯,占比均超25%。值得一提的是亚美尼亚的前五大出国对象国中,欧洲国家有四个。

亚美尼亚在经济上对俄罗斯的依赖性较大。俄罗斯是亚美尼亚最大的经济伙伴,2017年的经济报告指出亚国62%个人金融汇款(包含侨汇)来自于俄罗斯,约占亚GDP总量的8%。此外,亚美尼亚自然资源比较贫瘠,又因亚阿间的紧张关系,亚美尼亚需要每年从俄罗斯进口大量的石油天然气资源。

欧盟也向两国提供了各种形式的援助,亚美尼亚2019年的GDP约为136亿美元,而欧盟2019年单年就提供了近6500万欧元(约7600万美元)的援助。自2014年以来,亚美尼亚在农业和能源等领域接受的来自欧盟的贷款、援助总计超10亿欧元(约11.5亿美元)。欧盟与阿塞拜疆的能源互动也让阿被欧盟定位为战略能源伙伴,欧盟每年从阿进口的石油占石油总进口量的5%。此外,将里海的天然气资源带入欧洲市场的“南部天然气走廊”项目预计今年年尾将可正式开始运行,预计每年可输送约100亿立方米的天然气资源(阿天然气年产量约300亿立方米)。保持外高加索地区的和平有利于营造稳定的经贸关系,使阿塞拜疆的能源能够稳定地输向欧洲,进一步保障欧盟能源安全。

欧洲对外高加索地区的持续关注也与近年来土耳其-欧盟关系的恶化、土耳其-俄罗斯关系的转变有关。本次纳卡地区冲突中,土耳其高调支持阿塞拜疆,甚至有报道称土方派出了雇佣兵、战机帮助阿作战。这与近年来土耳其与欧盟间日益黯淡的前景不无关系:土耳其多年来寻求加入欧盟的请求均以失败告终;双方难以就2016年以来的难民入欧问题达成一致;2017年土耳其的修宪行为让欧盟各国对土的民主进程颇感担忧。今年来东地中海地区日益紧张的希腊-土耳其关系与塞浦路斯-土耳其关系也让欧盟更加谨慎地处理与土耳其间的互动。土-欧关系前景有待进一步观察。这种背景下土耳其加速了本世纪初以来出现的“回归”伊斯兰、“回归”中东的进程。面对土耳其在其周边地区日益增大的影响力,欧盟国家对外高加索地区的关注也可视为降低土耳其影响力、强调自身存在的方式。近年来土耳其与俄罗斯的关系亦是亦敌亦友,土耳其在中东频频亮相颇有与北约“分庭抗礼”之势,这也让俄罗斯看到了突破北约的一个缺口。然而土耳其在叙利亚问题和这次纳卡冲突中的表态却与俄罗斯背道而驰,土耳其出兵叙利亚北部的行为以及本次冲突中有关土耳其军事援助阿塞拜疆的各种报道,都使俄罗斯不得不慎重考虑与土耳其间的关系。在以国家利益为主的外交策略的指导下,欧盟与俄罗斯继续介入外高加索地区也与其对土耳其态度转变有关。

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社会里存在着强大的亚美尼亚游说组织,这些组织的存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西方对于亚阿冲突的态度。美国的亚美尼亚游说组织与各分支总计数量已超1000,在游说组织的影响下,亚美尼亚接受的来自美国的援助额(人均)仅次于以色列。法国的亚美尼亚裔集团也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力,2012年1月法国两院议会通过了一项法案将否认亚美尼亚人惨遭过种族灭绝的行为列为刑事罪行。法国亚美尼亚利益集团的实力可见一斑。这些利益集团、游说组织的存在直接影响了欧洲各国的相应政策,或通过美国间接影响了欧洲,这也是欧洲尤其是西欧各国在亚阿冲突中态度不明确的一个原因。

虽然欧洲整体希望两国尽量减少冲突,并在冲突发生时尽快恢复地区和平,但欧盟国家尤其是西欧和俄罗斯对于两国冲突的态度是有差异的。欧盟国家希望能够稳定地获得阿塞拜疆的油气资源,扩大能源来源渠道,保障能源安全。而近年来土耳其在外高加索地区、中东地区频频高调介入,欧盟及其成员国与土耳其的交往也并不顺畅,加之西方各国内部存在的强大的亚美尼亚游说组织,让欧盟国家对土耳其所支持的阿塞拜疆的态度有所保留。这也就是明斯克小组虽然承认阿塞拜疆对纳卡地区有主权宣称,却仍默认亚美尼亚的事实管理的原因之一。而俄罗斯方面则希望继续保持对两国经贸优势地位,保持与亚美尼亚间的传统友谊与战略同盟关系,同时拉拢对俄持负面态度的阿塞拜疆,借经贸与历史往来保持在外高加索地区的传统战略优势。俄罗斯大力促进两国间的停火也是为了减少他国(无论是土耳其还是西方国家)对该地区的介入。

虽然俄罗斯、明斯克小组等欧洲行为体可能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阿亚两国在纳卡地区的冲突,但10月10日达成的初步停火共识是寻求地区和平的积极信号。从历次签订停火协议后两国依然存在擦枪走火、互相攻击的现象来看,本次达成停火共识后,两国间完全停止军事摩擦将会是个比较漫长的过程。与亚阿两国纳卡问题相似的苏联遗留问题是中亚三国关于费尔干纳地区的划界问题。而中亚国家间的划界工作已完成96%以上,可谓是效果显著,欧安组织、欧洲各国与亚阿两国都可在中亚各国的实践中学习到经验与教训,譬如尽量避免煽动民族情绪、建立区域内国家和平对话与合作的机制等。

由此可见,欧洲的介入绝非毫无缘由。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两国自身的“欧洲认同”,加之欧洲整体与两国较深的历史渊源、政治考量、经贸往来以及处于相同的组织框架下,都使得欧安组织明斯克小组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仍将是缓和两国在纳卡地区冲突的重要平台,也使欧洲国家尤其是俄罗斯成为推进地区平衡的一个重要因素,而欧洲各国对外高加索地区的介入在今后较长的一段时间内仍会继续存在。

(作者:王耀正,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博士研究生。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立场无关,文责自负。引用、转载请标明作者信息及文章出处。)